凉入画屏秋缈缈

太岳粉。欢迎日主页欢迎留评。杂食党无洁癖。置顶被屏,同人都在“太岳的同人”合集。叫我“缈缈”或“麓麓”随意。在word单机一个太岳原型的长篇古言,短篇暂时咕咕咕😂扩列请私信。
wb:太岳白圭潇湘外

【史同】《小年》(张懋修 汤显祖)

    懋修小时候有个毛病,喜欢去人家宅子门前掏石狮子嘴里的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每被逮住,喊他父亲来当面让他写保证书,赔礼道歉,领回家。

    出了人家门,走在路上,父亲就忽然不凶了,问他为什么要掏石狮子球。懋修说不上来。父亲只好说:“等你长大就不这么调皮了。”

    长大是多久,十年还是八年?父亲说十年八年一晃就过去,二十年生死之交转眼成永隔,仁宣盛世到现在也不过百来年。

    懋修不觉得这样,他那时太小,过了一年就是过了已有人生的十分之一,每一天都很长,日子像他念的书,仿佛永远看不到头。


    懋修牵着父亲的手走在路上,这天是小年。二十三,糖瓜粘。遇到卖灶糖的,父亲买了块又大又厚的,父子俩你掰一片,我掰一片,把香酥甜脆的糖往嘴里送。

    沿途飘起小雪,懋修想,长大了做什么呢?第一件是考试,一定要考得比父亲当年名次靠前。第二件是像父亲一样当官,当很大的官。第三件是像父亲一样多生几个孩子。


    懋修没想到,他刚做了第一件事,第二件起了个头,第三件也起了个头,家里就坍败了。



     在乐志园翻冻土时,懋修收到了汤显祖的信。汤显祖昔日在京城赶考时和他有些往来,现在贬官在徐闻,见到了他发配在那里的哥哥张嗣修。汤显祖说自己领了个差使,不日途经江陵,约懋修一起去为他父亲扫墓。

     懋修写了回信,交给信差。回身继续翻冻土,万历八年的状元懋修,相府佳公子,如今已是锄田的一把好手。乐志园这个名字也没人提起,现在乡民都叫它“螺蛳垸”,比起父亲当年起的那个不伦不类名字,倒是还亲切好听些。


     七年前承蒙天子开恩,没有赶尽杀绝,还给他家留了这块薄地,也是父亲年轻时归隐的地方,大哥死了,二哥流放,最小的弟弟不知所终,族人鸟兽散,舅家断了往来。所幸父亲生得多,劳力是不缺的,他和两个弟弟种田养活一家老小。


    懋修有很多经验,他知道冬天怎么翻冻土来年好施肥。冬天的土地冻上,懋修就把秋天储藏的秸秆拖出来点火烧,冰融化了,再用十字镐刨。

    这几年奇怪,天气一年冷似一年,汉江都冰封了。祖母快九十的人,因为父亲享了半辈子的福,现在难捱也得熬着,几个孩子满手冻疮也得耐着,幸而他没来得及像父亲一样多生几个,要不也是跟着受罪。妻子原是官家小姐,现在也会卷起袖子杀鱼剔鳞片,为了争荒地里的几丛菜和三乡四邻泼辣骂架。


     还好,大家还是很开心,大哥留下的孤儿也养活了。农闲时,懋修跟孩子们讲李白王维卓文君,说着说着就没了边,历数十年前京城那些有名的歌女,妻子便假装重重摔碗:“你跟细伢子讲这些做什么?”一屋子老的小的都笑。

    懋修还经常有惊喜发现,他一种种野菜尝过来,跟大家介绍哪种最好吃。茅草的根是甜的,吃不到糖嚼着能解馋。秋天收了黄豆不要全吃完,留着冬天断粮时几颗就能顶饿。老竹笋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汤显祖来得很快,他这几年也不甚得意。都说他当年被权相打压,可权相死了,他也不曾意气舒展。他这样直性子的人总是不合时宜。

    懋修的父亲活着时,几次请人招揽他,他都避而不见,还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后来天翻地覆,文人墨客纷纷在驿站壁上题诗嘲讽当年权相,汤显祖路过,却提笔写了首诗笑他们见风使舵。他文名大,后来就再也没人好意思题诗。

    懋修听说他还把南刑部尚书兼文坛盟主王世贞的诗文拿来,一一划出里面剽窃唐诗的字句。当时就哑然失笑。


    汤显祖和懋修在“螺蛳垸”踱步,懋修父亲的坟就在附近,只是个小土堆,没有碑。

    坟本是在郊外丘陵,七年前有人对天子说那里有王气,是僭越了,天子命人仆倒碑。还好天子尚有一念之慈,念他张先生十年辅佐,本想开棺戮尸,最终放过,只让把坟迁走。


    汤显祖问懋修和以前京城那些朋友还有往来不,懋修笑道那些算什么朋友。汤显祖也大笑,说世道本是如此,生死无交胜绝交,当年懋修以相府公子之尊,看重他一介赶考书生,几次去拜访,他有心结交,却又不想被当作趋炎附势之人,只好冷漠以对。若当年两人都是现在一样的落魄,倒是好。

    汤显祖又说他在写戏本子,里面有个赶考书生,喜欢相府千金,却被宰相棒打鸳鸯。

    那时的士子经常互相写些你侬我侬的句子调侃。“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汤显祖说。“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懋修答。


     汤显祖喜欢懋修心底里严霜压抑不住的热火,一别数年,懋修老了,在他面容上隐约看出当年那位打压他的权相的影子。

    万历八年落第,他回乡路上问农田春耕的人,知道现在的江陵相公吗,农夫说听过。汤显祖又问江陵相公做的对不对,农夫说以前劳役多,早上当轿夫,白天当扛夫,晚上当灯夫,现在好多了,乡下人不知道这个江陵相公做得对不对,只知道现在不用担心错过农时全家老小饿死。

    汤显祖忽然就不那么对自己落第耿耿于怀了。

    而到底什么是幸运的呢?是备尝辛酸苦辣,还是五十年不变的安稳人生?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还是幸福平淡到老死?汤显祖不知道,他只希望当年那个人归隐乐志园以后,从未再次回京。


    上完坟,懋修拉着汤显祖到茅屋里,神神秘秘说给他看好东西,却是拿出一堆大小各异的石球。

    汤显祖问这是什么。懋修说自己小时候有个毛病,喜欢去人家宅子门前掏石狮子嘴里的球。每每被逮住,人家喊他父亲来当面让他写保证书,赔礼道歉领回家。

    汤显祖说,试过掏狮子嘴里的球,根本掏不出。懋修眨眼得意道,自己小时候有一整套磨石头的錾子,是当时蓟辽总督谭纶瞒着父亲送他的。


    汤显祖问懋修有没有为此挨过揍。懋修说父亲当着人家面板着脸责怪他,回家倒是不凶。自己五岁时,父亲的隐士朋友非要给他对对子,上联“书生宜立志”,自己不耐烦脱口而出“隐士绝无才”,以为要挨骂,不料父亲听了也大笑。


    懋修忽然想起一些矫情话,也不好意思对汤显祖说。乡邻总说他没心肝,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还是天天嬉笑。懋修明白,是已经去世的父亲给了自己面对这个冷酷世间的全部勇气,也给了自己爱这个世间的充足理由。


    外头几个孩子在念:“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懋修有些发怔,汤显祖问他怎么了,懋修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人。汤显祖说,他也是一样想起那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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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懋修喜欢掏石狮子球纯属虚构。只是很多人小时候有这个爱好而已2333333

    2 汤显祖和张懋修,见汤显祖《寄江陵张幼君》

    3 乐志园的变迁来自地方志

    4 张懋修和汤显祖的对答是移植的《耳谈类增》,主角其实是黄季主和张懋修,里面还说了张懋修是"佳公子"

    5 明中叶时农民"民当农时,朝为轿夫,日中为杠夫,暮为灯夫。奔走不暇,何暇耕乎?"来自顾炎武,一条鞭法赋役折银以后有所改善。

   6 隐士朋友的对子来自《张太岳集》,懋修中状元以后老张给隐士朋友写信,提到这件事,说"中状元的懋修,就是当年跟你对对子的调皮孩子"

   7 懋修畅谈李白王维卓文君,京城歌女还有那些食物见他文集,懋修真的很乐观

   


【大明嘉隆万诸位状元榜眼探花(和某二甲进士)祝各位考研考公顺利】

总分第一高,春芳来助考。

逢考必能赢,探花小华亭。

面试逆袭王,还靠张居正。

政治答题稳,要学徐时行。

自信又普通,会元喜鹊公。

上岸摸鱼爽,元美帮你忙。

以上都没有,拼爹看懋修。🐶

《先公致祸之由敬述》 张懋修

    万历元年,答阅边吴尧山曰:“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答张操江曰:“受顾托之重,谊当以死报国,远嫌避怨,心有不忍,惟不敢以一毫己私与焉耳。” 


    答李太仆渐菴曰:“草茅孤介,拥十龄幼主,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国威未振,人有侮心,仆受恩深重,当以死报国。宋时宰相卑主立名、违道干誉之事,直仆之所薄而不为。” 


    万历五年,答应天巡抚论大政曰:“仆今所为,暂时虽不便于流俗,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仆之愚忠,无一毫为己之心故也。”


    答总宪李渐菴论驿递曰:“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难破家沈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分谤任怨,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已矣!” 


    万历六年,答河道林按院曰:“既已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穽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少有建立耳。”


    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曰:“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可为者!” 


    答朱按院辞建三召亭曰:“吾平生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亦所不计。 张文忠亦近时贤相,其声施于后者,亦不因三召亭而后显。不谷自许似不在文忠之列。使后世有知我者,则不朽之称亦不因三召亭而后显明矣。时异势殊,高台倾、曲池平,即吾宅第且不能保,何有于亭?”



    懋修曰:“夫人必回顾,然后周虑足以庇后;必好名,然后完美足以保功。未有见先公专行一意,但知报主,祸机毁怨身后名都置之不顾者。明知其且破家而不恤,明知容容多厚福而不为,难乎免其后矣。


    长老先生每责余曰:“而大人忠劳之不白,而荏苒苟活,不思辩雪,而子职之谓何矣?吾甚羞之!” 


    余闻之愧骇矣。久之,犹见追章陆续,莫非温、莽之波;野史浸淫,咸归鲁、墨之谤。余心亦疑之矣。


    二十年后,渐有思先公者。盖人固以盖棺而论定,事亦有必世而后明者。先公与人书语若此,行事若此, 皆不回顾、不好名之心使之也。固知一片忠肝义胆,留在天壤,非么麽小子辈所能肆辩。忆先父之心, 亦有不必辩者,敬述以复长老先生,谢嘉义焉。懋修辈至是,始得无疑于心矣。


明朝吴承恩画的张居正父子画像,还有李春芳,申时行画像

    居正同学本人不是状元,甚至也不是榜眼和探花。但张懋修那一页是他全家一起出镜的(白圭:没有条件,我创造条件也要登上了这本《状元图考》!)中间端坐的就是张居正,正前方作揖的是张懋修,两侧是张敬修,张嗣修。


      来个面部特写



配图文字是这样,还把兄弟关系弄反了。



    接下来是瑶泉小仙女申时行的高光时刻,不过画上没有他,右边男女两个是他父母。。但是,他的故事非常玛丽苏!张懋修就五行字。申时行的故事有4页。“天资秀拔,书过目不忘”,父亲梦到有仙人送来一枝桂花,醒来就听到他母亲生了他,“生而肤如玉雪”。

    申时行4岁的时候出天花,医生来看了说他以后肯定中状元,因为他的天花模样和之前一个状元的天花一样!

   后面都是各种玛丽苏记载。小言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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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小透明李春芳(桌子正中那个)


    故事么,就是说他“为人和易醇雅,与人交有情”,殿试之后和大家一起聚会,有人来报他是状元,大家祝贺他,他很淡定“神色不动,人称其雅度”

图文出处:【明】《状元图考》

万历二年以前的由顾祖训编,万历二年后的由吴承恩编


张居正儿子对他持续三十七年的误会(附太岳写的草稿一页)

    24岁的张懋修误会责怪过父亲张居正。37年后,偶然发现了他和万历之间的记录才明白。

    万历四十四年(1616),61岁的张懋修在故纸堆中偶然发现了这样一张纸。(这是老张亲手写的一页字。懋修特地原样放进自己文集。这页字迹和文集其他字完全不同,跟老张留下的其他正楷笔迹倒是很像,还模模糊糊的,应该是特地按照原笔迹刻版的。

    这页纸(如下)是老张在万历八年按照常例把他和万历之间的一些对话原样记录下来,送到起居馆留存,先打的草稿。事件是“万历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臣居正入见于文华殿”“昨以病乞休未蒙俞允”。万历不同意他的辞职申请,并对他说:“圣母说,国事全赖先生辅理,以后再不必动此念。”。老张说“臣男张懋修昨蒙圣恩特赐进士及第,臣尤不胜感激。” 万历说:“先生忠孝传家,朕心甚是嘉悦。”   老张说;“臣子孙当世世犬马以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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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段话是懋修写的。懋修说,自己到了万历四十四年,才发现这张纸,知道了当时的经过。“算来三十七年矣,突而创见,嗟乎”,懋修说自己幼时跟着父亲在京城家中读书,“幼负狂志”,以杨廷和的儿子杨慎为榜样,想当相门状元。

     然而渐渐长大的懋修听到了闲言碎语,周围人在议论哥哥嗣修的榜眼来路不正,“闻议久矣”,于是心高气傲的懋修想等父亲退休了以后,自己再参加会试(懋修没有像嗣修一样在顺天府乡试,而是回湖广乡试。之后还一度荒废过举业,以至于老张写信教育他。心路历程大概如此。)

    而父亲对他“严训凛凛,莫之敢违”,于是24岁的懋修只好去参加会试,“不幸中第,又居殿元。”(懋修内心不想在这时候中第,不想被人议论是靠父亲得来的。这下我明白为什么他的殿试策论文章思想深刻逻辑严密气势有力,但是语言非常粗疏了,应该是心里有气故意为之。实际水平不止如此。)

   傲娇的懋修因此“触触不乐”,责怪父亲和他的老师(?这是哪位)擅自让他中第还当状元,导致世人议论他。当时他因为此事和父亲产生了误会。


   37年后的懋修已经61岁了,在辽东度过了漫长的几十年,超过了父亲当年的年龄。这时他发现了父亲的这页记录,才明白父亲当时想过退休保全身后事,只是身不由己,让他当状元也并不是父亲的意思。

    “懋修老矣,忠孝大节一无可明,仅仅文学不坠家声。大负圣谕一时眷奖隆恩

     虽然,身形可朽,性灵不坏。恩赐及第第一人,忠孝传家四字,倘毕于今世,或就于来生。父训珍焉,懋修百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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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懋修很能苦中作乐。在辽东生了好多孩子,文集里面除了这一篇,其他都很乐观。他记起以前看过的书,在文集里谈李白王维董仲舒卓文君,天文地理,名山大川,煞有介事的科普以前听说过的宦官阉割的科学安全方法,回忆京城以前那些有名歌女的逸闻趣事。他很高兴地介绍流放时发现哪种野菜最好吃,茅草的根是甜的可以当糖,饿的时候吃黄豆最能充饥,老竹笋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张懋修文集里的父亲张居正。忽然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却被熟视无睹的事:太岳的儿子是有自己文集的啊!里面肯定有他的事!张懋修的《墨卿谈乘》。懋修号墨卿,妻子高氏(1556里面的高墨卿是巧合吗?)..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另一个号斗枢更好听。


第一页序言就开始怀念吹捧老张,语言浅显易懂。序言作者同乡雷思霈,翰林院检讨。

《墨卿谈乘序 》(节选)



    故江陵相国是李赞皇、王临川以上人方之,泰和、永嘉庶几近之。

 (老张是李德裕王安石以上的人,杨士奇张璁勉强接近他)



    大抵英雄作事,有识力、有智力、有胆力、有忍诟力,即破绽处质任自然,不作鄙儒愿。

   (老张有见识智勇双全忍尤攘诟。就算有缺点也是率性自然,不迎合那些腐儒。)



    子遮曲护短,盖才太髙,自视太大,法太峻,体势太重,故或以为过当。


  (以前人批评他是因为他才高自大,威势太重)



    而至今思焉想二十年以前光景,令人不得不思此。其功在社稷,犹将十世宥之矣。


   (现在想想二十年前老张在的时候世界多美好!他功劳太大!可以泽被十代子孙。)


    余过江陵,与两太史谈天下事,未当不酸鼻,泪数行下也。


(他经过江陵,和嗣修懋修谈起老张,哭了。接下来一段他开始夸老张的几个儿子文章都非常好,就像谢安的子弟一样优秀!谁说懋修中状元是关节呢?懋修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段省略。)


   相国雅不喜著作,而辛未一录足以雄当代,何必多为哉?

   况相国功在社稷,无论其他。即近四十年矣,而称臣互市解甲悬戈,不知其活几百万人生。


(这两段他说老张向来不喜欢写文章,而且辛末会试录序一篇文章就雄冠当代,不用多写了2333。然后赞美老张封贡互市让几百万人保全生命)


   余固知江陵之后当有兴者矣。

  (最后他预言老张后代还会兴旺的)









【转载】洗菊(李廷机汤显祖张懋修CP) 下篇

       八

张懋修走了。

汤显祖躺着,看着屋梁。

言犹在耳的“清白处子身”,现在算不算失却呢?

但是,并不羞耻,甚至也不恨张懋修。

不,不是麻木,反而有一种兴奋。


居然,有点高兴,不止是满足了被重视的虚荣,不止是心理,肉体也在回味和怀念。

怀念张懋修温暖光滑的肌肤,那种触觉,很舒服。

会被人发现吗?不会的,和李廷机已经好久没亲热过了。


对于李和他,神交是最好的。太亲近,反而总有种疏离感。对方如同太硬太冷的未雕琢之璞玉,不适合拥入怀中。


    九

万历十一年。

又是赴京赶考。

张居正已经不再执政,阻挡自己的大山终于移开了。但汤显祖反而有点心虚,现在自己若失败,也不再有借口。


“九我……会试?”他看着李廷机。

“嗯,会试自然要考,我的话,不难得一第,夺魁天下也不是妄语!”

李廷机的自信不是没理由的。

会试中,曾为顺天解元的他,顺利中了会元。会试第一人,舆论也认为他是众望所归。


主考余有丁一贯有识才之美名。当年大文学家归有光,屡试不第,最终在余有丁分考会试中被录取,最终成了进士,入了仕途。现在,余有丁当大主考,又选拔了李廷机。

李廷机自幼立志要当“状元宰相”,对于殿试,他也跃跃欲试。


    十

状元不是李廷机。

状元是朱国祚。


年轻,英俊,脸上是温和快乐的笑容。比起那一脸严肃冷漠棱角太硬的半老头子李廷机,年方二十五的朱国祚更像状元。

状元不是大家预料的李廷机,大家对此作了多方猜测。

朱国祚的父亲朱太医四处活动,为儿子谋取状元;朱国祚名字吉利,故点选为状元;朱国祚自幼就得阁臣和内臣们的喜爱。


汤显祖看着朱国祚,看着皇帝身后的状元之父朱太医,名字也好,门路也好,这个人比李廷机更像状元。

李廷机已经不再年轻,长年的贫苦日子让他形容憔悴。

如果十年之前,李廷机来应试,会不会成就自己的状元梦想呢?

虽然夺走他的状元是朱国祚,但如果李廷机年轻十年,也如朱国祚和其余很多人般容光焕发,汤显祖相信,他的状元不会那么容易被夺走。


汤显祖自己也中了进士,排名比较靠后,如果按某人三十名外非进士的说法,汤显祖都算不上进士,没脸在自己家门匾上放“进士第”的牌子。

李廷机可以因没考中状元而流露出不平之情,而自己就算垫底也该欢欣,不然就是矫情,唉,这就是实力的差距吧。


    十一

翰林庶吉士被称作修仙,而三鼎甲被称作天然仙。

汤显祖曾经幻想过和李廷机一起在翰林院过那种那游仙般的清闲日子。

可现在发现这个愿望不是那么重要了。自己不再年轻了,却一事无成,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消耗于那无可事事的清闲日子,现在的仕途,现在的国运,都不允许自己优游养望。


就像当年张居正对自己的延揽般,申时行和张四维也来延揽自己,这一次是儿子选庶常的事情,汤显祖很果断地拒绝,结果,申张两家的三进士和汤显祖都没入翰林院。

“何必如此?”有人叹息。

惯性罢了。

自从树立了蔑视权贵的名声,渐渐感到这名也是自己身体一部分,如手如脚,一旦失去,会痛苦不堪。大约,当年吴中行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会努力延续,努力维系,有时候,汤显祖觉得自己守护这点虚名,和极品钱痨守财奴吝财没有区别。


     十二

东风作兴送春来。才见梅开,又见桃开。十分相衬主人怀。诗是生涯,酒是生涯。

一生风月且随缘。穷也悠然,达也悠然。日高三丈我犹眠,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一庭疏竹间芭蕉。风也潇潇,雨也潇潇。木樨香里卧吹箫,且度今朝,谁管明朝。


李廷机在填词,看来他也尝试过翰林仙一般的悠闲日子。至少在诗文里,他的形象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

因为这种淡乎寡味的生活方式一旦用诗词刻意修饰,居然有几分令人神往。

翰林风流,自己与之失之交臂。不仅如此,自己还被人质疑。


别人可以笼统地说,汤显祖是因为抵制张申二家滥用阁权谋私而不自愿放弃,但事实比这个复杂得多。

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的本房房师沈自邠没推荐自己,推荐了一个远在海南的年轻人。


沈自邠说:“我不懂你。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你拒绝张居正子弟的延揽,可张家兄弟还是高中了。你拒绝蒲州苏州两家,两家子弟的确没入庶常馆,可其中原因也不是因为你。蒲州父子三人奔丧回乡,张家不与考,申家自然也退缩了。你的作为,于他人无害,于自身无益,我真不懂。”

“........”


沈自邠继续说“当年既然拒绝张居正父子,何必又进京赶考又落榜呢?凡人都有进退之心,不进则退,而你亦进亦退,若进若退,我都不了解你?何况,你考了四次没中,难道都是张居正做手脚呢?这一次,余大主考和许副主考都是你在国子监的老师,试场分考都在议论,他们两人一定想要让你中,你名满天下,又是两主考的学生,不中说不过去。”

沈自邠说:“谁都说你当中进士,可你因拒绝张居正而名落孙山,栖迟十年。但是你这么做,没拦阻张家,只是蹉跎了自己的岁月?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所以我没推荐你。”


沈自邠说:“狷介之气不退,相臣之度不养,别说是你,若李九我不是中榜眼,直接送翰林院,他若落我房里,我也不举荐他。”


什么叫养相度相体?

汤显祖读着李廷机的新词,唉。这种吟风弄月无病呻吟的翰林生涯,汤显祖很是鄙视,大约申时行等前辈给李廷机也灌输了一大堆关于养相度的废话。


“九我,翰林院日子如何?”

“很糟糕。把天下最优秀的人团聚在此,消磨岁月,养得又懒又傲,人才就这么废掉了。”

“是吗?我决定了,我要去南京,当国子博士。你知道,我这个人怕麻烦,不想当县令。”

“留在北京,去六部当主事,也是一条正途。”李廷机说。

“我只是想离开北京,又不想去地方当县官。”

“你决定了?”

“嗯。”


         十三

汤显祖拿着一本书看,《万文一统》。

这是现在主管国子监李廷机编的,给监生们当教材的。

也许很多年以前,自己能拥有这样一本书,会如获至宝,现在只是翻了一下,“嗯,既然有首辅申相国作序推荐,本博士自然不该异议,送去刻印。”

“李九我选的,自然是青钱万选了。李司成很搏命啊。”送书过来的同官说。

“搏命?”

“他编新书,方便学生学习为文之道,还多方刻印旧版经典史书。他管教国子监,十分严厉,贯彻高皇帝‘整齐严肃’的教训,狠狠整顿学风。”

“九我办事一贯认真。”

“现在国子监有个关于李九我的歌谣。”

“什么?”汤显祖皱眉,觉得国子监若歌谣李廷机的功德,便是作伪。他不相信李廷机会如此利用监生为自己歌功颂德。

“李廷机机械小人,方中涵涵容君子。”


汤显祖愣了一下:“看来九我太严厉,大家都很讨厌他。”

“你怎么也不问问那位涵容君子有何作为?”同僚问。

“方中涵也是我的同年,现于国子监为司业,是李九我的副手。他又有何作为?”

“毫无作为,所以是涵容君子。”


汤显祖苦笑:这个世道,以执正为刻薄,以通融为德行,不奇怪。


    十四

汤显祖回到京城,唉,很多年过去了。

汤显祖写好弹劾疏,他弹劾的是当朝首辅申时行。

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

似乎还不够犀利,可是想到弹劾疏呈上后的自己的命运,他心开始发乱。

万世瞻仰,在此一举。我不该害怕。

但是,真的是万世瞻仰吗?


会不会,上疏之后,无甚波澜,不为世人所认同呢?

这样的话,命运会如何发展呢?

——自己因为得罪申时行,申时行暗中打击自己,没人知道自己是为了坚持正气倒霉。即使这样,也要坚持吗?


      十五

那天,李廷机看到了他的疏草,叹了口气。

汤显祖问:“你对我有话讲?”

“我只是感慨世风而已。近世君子,除却建言,别无人品,而其所建言,除却阁臣,别无题目。”

“和世风无关。我正好想骂街,而申时行正好欠骂。”

“一有沽名钓誉之念,便为人驱驰。你同乡罗大竑怂恿你上疏吧?”

汤显祖冷冷地回答:“这件事情很简单。申时行欠骂,我爱骂人。呵呵,一拍即合,天作之合。不必提什么被人利用,我不是傀儡,背后也没人在提线索摆布。”


其实汤显祖有点心虚,的确是因为得到同乡的认同,他才坚定了上疏的信念。如果,当时同乡劝阻,也许就打了退堂鼓。

“申相国圣眷正隆,你上疏,不能伤他分毫,只是苦了自己。”

“我不怕。不过,他真是‘圣眷正隆’吗?别人看不出来,但聪明如你,又常在禁内,也看不出来吗?”


“你是说密揭的事情?你说皇上是故意的?”

“嗯。我怀疑皇上是故意泄露申时行的密疏。”

“但是,就算是真的,皇上若不体恤老臣,就更不会体谅小臣,比如你。就算能扳倒申时行,也必然先牺牲自己。这件事情,对你对国都没好处。”

“申时行这种庸相对国就有好处了?”

“申相国与时沉浮,周旋太监皇上之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难道富贵生死悬人手的我们去体谅翻云覆雨的上位者的苦衷?”汤显祖反问。

“申相国上密揭才救下你,不然皇上大怒,要再兴廷杖。密揭都在,有人劝申相公开于邸报,我劝申相,凡事只问当为不当为,问心无愧,谁信?谁谅?都付之度外。”


    已经是功成名就,而李廷机所能理解所能贯彻的节操,依然是忍饥挨饿,寒窑破衣。他所能坚持的就是贫苦,通过自虐安慰自己本色未改,依旧高尚。

而除此之外,这个人已经被权贵们的价值观世界观彻底招安,他居然能体谅申时行的苦衷?

我再给他清苦偏执感动的话,说明自己也太不成熟。也许当时为他感动的自己是幸福的,可自己毕竟不能拒绝长大。


说完,汤显祖抽身而去。走了。

别了。

总有人会在生命中渐行渐远,最终两忘于烟。

如果,他怀念,他不舍,他苦等,也由他去吧。

汤显祖走了。


注解:汤显祖上疏是在密揭事件的早前,本文逆转了时序。


        十六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变成了汤显祖的写照,只是贬谪之地比潮州更远,在雷州的徐闻。

是邓宗龄的家乡,他夺走了自己的庶常之位,沈老师说他是骨相好,是宰相之才,而自己是一脸刻薄相。不过,现在,邓宗龄已经死了,沈老师也死了。比他们两个都年长的自己还活着

关于邓生之死,汤显祖只是感慨生命的脆弱和无常。邓生于他不过数面之缘,若说为他早逝悲痛,就矫情了。


汤显祖出都城那天,盛况超过预料。不仅是同乡们,

“去岭海,如在金陵,清虚可以杀人,瘴疬可以活人,此中杀活之机,与界局何与耶!”

宋九先生也来送行,他是申时行家的心腹家人,现在的他相当于多年前的游七,都是聪明玲珑的人。宋九送了些食品给汤显祖送行,且说申时行已经尽力救护自己,又安慰汤等皇帝怒气稍过,必定将汤就近调任。

汤显祖理解申时行的意思,申时行希望自己过得很幸福,但是绝对不要再出现于京城,碍眼又碍事。而自己只有贬得够远,申相才有安全感,自己这个讨厌鬼太远了,不会冒出来;吃得苦太重,也吸取教训,不敢冒出来。

(完)

上篇 链接 不知道为什么合在一起发不出,分开就没问题~奇怪)

【转载】洗菊(李廷机汤显祖张懋修CP) 上篇

此文来自2010年贴吧,存活在我U盘。相府跋扈公子张懋修强取豪夺汤显祖的剧情。

原作者的后续脑洞还有:汤显祖张懋修的爱情被老张棒打鸳鸯,于是汤显祖写了赶考书生和相府千金的爱情故事《牡丹亭》。老张邀请沈鲤来家里教懋修读书,结果沈鲤被张敬修xx(所以沈鲤后来拒绝去老张私宅办公),喜欢沈鲤的懋修看在眼里,发愤图强中状元。深爱沈鲤的某某某因此深恨敬修,设计抄了张家,害死了敬修。然后汤显祖和懋修重逢,重续前缘。

她告诉大家剧情走向后,有人忽然指出按照历史线,重逢时候的汤显祖已经得了某种下部隐疾,没法和懋修继续开车233333。作者太太受到灵魂的重击……


                    《洗 菊》

                         一

万历五年初春。京城。寒室一方。

“难怪张太师千万百计要延揽你陪他家公子科考。”汤显祖很羡慕李廷机,文章写得翔实博闻,却气势磅礴。而自己,似乎总有些独到的见解,精妙的句子,却无从放入策论或制艺中。

“海若,张太师也延揽你了?”李廷机问对面的汤显祖。

“嗯。 九我,你准备怎么办?”

“拒绝。”李廷机斩钉截铁说。

汤显祖其实不想拒绝,想到自己和李廷机依旧要继续食不果腹的生活,因为营养不良,他都怀疑两个人在高度紧张的考场会不会中途饿昏。


外人怎么看呢?有人笑我们穷,有人说我们傻,更有人骂我们虚伪。

曾几时,世人的误解只证明了我们的正确。现在,回想,似乎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渐渐地,似乎那种傻傻的勇气消退了,再也不能坦然直面那些恶意冷漠的目光,甚至会心虚地低头,避开那种目光。


 “不可让世界把你我压榨成它的样式。”李廷机说。“海若,如果我们现在接受了,以往的苦难,以往的坚持,就作废了。”


可是我和你都不再年轻了。是今年北京的初春特别严寒,还是我已经过了不知温饱饥寒的少年岁月。为什么感觉那么冷?

“阿祖,你怕冷,披上这个。”李廷机把外衣解下来给汤显祖。

汤显祖知道,福建人李廷机应该比自己更难适应北地的寒冷。可是衣服带着对方的体温,让他不舍。于他而言 ,这不厚的衣服是寒冷世界唯一的温暖。这是他坚持的理由。

“我会拒绝张懋修的。”


【历史依据:与李九我宗伯(明) 汤显祖“从京师来者,言丈蔬食敝衣。或以丈为贫,或以丈为伪。夫世人何足与言真伪也。”】


                    二

张懋修被很多人拒绝过。

他觉得,大约都是讨价还价。断然拒绝是坐地起价的开场一招。

张懋修相信,总有一个价格,让人出卖一切,朋友,爱情,才华,节操,灵魂……


那天,他看见了汤显祖。

那是李廷机的爱人。 他应该躺在高楼华屋猩红罗帐之下,绸缎没他的肌肤纤丽,纱灯没他的肌肤柔和。可现在,他躺在那矮房土炕上,粗麻草席迟早会把他的肌肤磨成老树皮。

他应该喝着参茸燕窝,可现在却有一顿没一顿,让他脸苍白无血色。

暴殄天物。


伧父般的福建佬以自己的偏执和顽固,居然得到了这样的好人儿。但偏偏无法珍惜,无法保养,而让这人儿日渐退色,日渐枯萎。

他要把他拯救出来。


由游七出马。荣华富贵也好,功名利禄也好,都不足打动汤显祖。张懋修早知道结果,他躲在帘子后,欣赏汤显祖的表情,一皱眉,一扬眉,愤怒,微笑,冷笑,都别有风情。


果然,游七话锋一转。“我倒听说李先生的风评。完全可以凭文才学问施展抱负,却沉溺于狷介之习,矮了格局,短了身份,误了岁月。天下虽大,除了汤公子,恐怕没人能拉他一把。”

 “九我是不听人劝的,我的话他也不听。”

游七依旧笑容可掬:“李先生不肯应试,自然不能强求;公子若得功名,也可周济李先生,何至于东奔西走,漂泊沧桑呢?”


“我不能毁了自己/处/子/之身。”

游七大笑:“处/子/之身嘛?若是年方豆蔻,或三五,或二八,倒是惹人敬重。若是标梅期过,老大恨嫁的,清白也只是个笑话。”


                  三

“公子,你的卷子本做了记号,被沈一贯抹去记号,现在卷子在他手里,他不肯交出来。”

张懋修冷冷一笑,他本就无意作弊,相信父亲也绝对不至于以权势要挟那群考官。

 “我中不中又有什么关系?”张懋修说,他甚至有点庆幸,沈一贯这么做让他有机会印证自己的实力。


“可是……”游七知道相爷和公子都高傲得很,但身为下人,就是替不想弄脏手或不想降身段的主人穿针引线,把事情张罗好。这事情,是他经手,也知道相爷最疼爱这儿子。

张懋修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问游七:“那群考官是否诚惶诚恐,如大难临头啊?”

“是啊。”


张懋修几分讥讽地说:“真让我内心有愧啊,居然累老师们至如此之地。好吧,为了让他们宽心安神,让他们办个事情吧。”

“什么事情?”

“我要一个人不中,一个人高中。”

“谁?”

“想办法让人黜落汤显祖,让沈懋学得会元或状元。”

至于我自己如何,其实无关。只想人顺服我,不想人忤逆我,不管顺服是否真心,是否有利,就算顺服是愚弄,是毒药,而忤逆是忠言,是药石,也只想他人顺服。


       四

沈一贯把这份卷子,读了又读。

他知道这是张懋修的卷子。


的确文笔不够老练,,但沈一贯一向厌恶温软烂熟之文,八面玲珑而柔若无骨的风格。没有缺点,全是亮点,纯熟但却无法动人,让人过眼便忘却。

这张卷子,或许会被其余考官黜落,因为太粗糙。

但是,沈一贯习惯会录取这样的卷子,因为科举不是择取文士,文字有很多缺点,但却体现了写文之人的思想情怀,他绝非人云亦云的庸物,他不曾被科举名利驯服。

(注:作者可能看过张懋修的会试答卷 ,评价准确)


不过,这张卷子却不可以录取,因为这是张懋修的。

沈一贯想到同僚们。

当他抹去张懋修卷子的记号,混入本房的其他考卷之中,他们大惊失色,甚至咒骂自己。

“你沈一贯要当直臣,随便,可别拖累我们,快把张公子的卷子交出来。”


沈一贯明白,如果录取张懋修,则一番举动就失却意义。甚至被误解为先倨后恭,迎合时相的无耻之举。


于是他把张懋修的卷子丢在筒中。


     五

沈懋学高中状元了。

汤显祖却名落孙山。

似乎有关节,又似乎没关节,因为张懋修也落榜了。


沈一贯被罢官了,满城传扬他的正直。

李廷机拜访了因此被罢官的沈一贯,引为深相敬重的师长。


所谓事不过三,但这是第三次失利败北。


       六

万历八年。汤显祖踌躇中。

已经是第四次来京城。几乎可以确定,答应张家就能高中,不答应就会失败。


科举的大门依然敞开着,每三年有一次机会。张居正的权势如冰山,会有消融的一天。但目前,冰山尚未消融,可是青春岁月一去不复返。

“我不去应试。”李廷机很干脆地说。

汤显祖很清楚:李廷机很固执,是不听人劝的。

冷冷清清的房子,依稀旧年,如果不算每况愈下。


     七

张懋修又让人来延揽了。

这是一重安慰,一种肯定,不然汤显祖以为自己已经被人忘却了。

应该不会被遗忘,只要世人还对位高权重的张太师敢怒不敢言,就会利用自己的事迹来渲染张氏的嚣张。


“招安我,真的那么重要吗?”等张懋修亲自来的时候,汤显祖冷冷地问。

“不重要,我只是想来看你。”

“你还想着状元吗?”

“嗯。我上次落榜了,这次要雪耻。”


“状元,天下之大,三年才一个。你有胜算吗?”

“文斗之外,还有关节一途。”

“为什么不自爱自尊?”汤显祖很诧异,张懋修居然那么明白地说出来。

“我的才华有限,我的心血有限,不想浪费于搜肠刮肚雕虫小技上,而且就算辛苦费力,也希望渺茫。我尝过落榜的滋味,世人的议论,父亲的责备,够了,我要赢,而且赢得轻松,赢得稳当。我不在乎,可以不择手段,就算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关节,我也要中状元。”


“冒天下之大不韪?”

张懋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为什么跟我说呢?”

“因为我喜欢你。”张懋修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可惜,我不喜欢你。”汤显祖叹了口气,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厌,只是他无法喜欢他。

“我说过了,我会不择手段。你那么聪明,应该觉悟了吧。”


       下篇

【历史同人】乱云笺(下)(太岳懋修,慎入)

指路  乱云笺(上)         

以这篇很丧很雷的文祝太岳生日快乐!!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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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孤云

居正回到家中已是夜阑。他除下青衣,着素服,走到灵前,却见懋修也在。

居正整日心情沉郁,看到他,倒是心头一暖:“懋修,你也在这里?”

懋修侧过身,不敢和他对视,下了决心拿出信,颤不成声:“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居正看到碧云春树笺,面上一惊,伸出手沉声道:“给我”。

懋修紧紧攥住信,因为父亲的惊慌,他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失去了。泪水滚滚而下:“我要去告诉母亲”。说完便往前厅走去。

居正心下大急,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懋修走不得,也不说话只是哭。两人僵持不下,拉扯间,哐啷一声,一柄短刀从懋修袖内掉落。

居正心头骇然,拿起刀追问:“怎么回事?”懋修气红了脸,说:“你不配当我爹!我告诉母亲这事,便自尽一了百了!”居正把刀收进袖里,温言道:“懋修,不说傻话。”

 

懋修正待开口,这时前厅忽然传来鼎沸人声。

“荆石兄,你要来劝元辅自己来劝,何必拉我们呢?”

一个正气昭然的声音回答:“得道多助 失道寡助!你们如愿意毁弃人伦,请自便。我耻与你们为伍!”懋修听出这有辨识度的声音是翰林院掌院王锡爵。

那人为他充盈宇内的浩然正气所慑服,不敢作声。

王锡爵又高声道:“况且我听说他以前在内阁能拉住山东人殷阁老,颇有武力,我不多拉几个人怎行!”

又有一人道:“荆石兄说的是,然而元辅不肯见我们,如之奈何?”

王锡爵慷慨激昂:“这有何难!我们就闯入灵堂劝说他,不信他还能厚颜无耻。”

先前那人怯怯道:“人死为大,闯入灵堂惊扰魂灵,于礼法不合,荆石兄三思。”其他人纷纷附和。

王锡爵厉声喝道:“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大丈夫不惜身,惜名不立也!你们不敢去,我自己去!”说完便听到他大踏步闯到灵前。

 

王锡爵满腔怒火,并没注意到懋修在一旁,径直质问居正:“元辅,吴中行,赵用贤弹劾你出于公愤,敢问元辅为什么想要廷杖他们?元辅贪恋权位,不愿守制,还廷杖直臣,独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居正开始只是冷笑一言不发,忽得拨出刀抵住自己脖子,泪流满面嘶声:“我如何自处?!你杀了我吧!”

王锡爵吓了一跳却没有退意,厉声喝道:“元辅死愿意死,却不愿意走?”

 

懋修忍无可忍,冲出来夺过父亲手里的短刀,挡在父亲身前,用刀指着王锡爵,怒喝:“快滚!不然一刀砍死你!”

王锡爵见刀锋闪着凌厉的寒光,是一刀见血的利刃,大惊失色,不顾前厅等待的众人,夺路狂奔出张府大门。众人大愕以为他突然发狂,跟着一哄而散。

 

父子相对默然。良久,居正对懋修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回书房,把刀收起来吧。”

懋修跟着他回到书房,掩上门。却不知如何开口。居正见他一张脸苍白中透出红晕,忽然一手捉住懋修左臂,一手挽了他腰,整个身子竟是贴了上来,温热气息吹进懋修的耳廓。懋修红晕满颊,居正满腔积郁都让他勾了起来,忍不住捉了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磨蹭,懋修已是委屈至极,不自觉带了撒娇一般的哭腔,眉梢眼角蕴着浓意,止不住扭动往居正身上蹭去,迷迷蒙蒙地低叫“父亲,抱我。”

居正早已忍得难受,一把抱住懋修压在了身下,直到后半夜才平静。

 

居正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了,如释重负,倦了输了,终于想放弃一切,从容对懋修说:“现在你可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母亲了,让天下人知道。我已是天下人心中不贤不孝的人,何妨添这两桩罪过。让他们赶我回家吧。”

懋修心想,父亲是真的苦。母亲她们只爱他带给家里的荣华富贵,满朝要么盼着父亲回家,要么依附他指望他,这世上真的心疼父亲的,也只有我了。懋修说:“父亲,我谁都不告诉”说着把信笺移向烛火。

居正叹了口气,又笑“我终究还是退不出”。说罢只是伸手拈去栖在懋修袖口一只飞蛾,开窗放出。

“漠漠孤云未成雨,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懋修念道,“是陆务观的感皇恩”“感皇恩?”居正怆然“是了,陛下说了看顾子孙。”

                               四 漫云

很多年后的四月二十一日,辽东,在炎热灼人的夏风里,张懋修想起万历十二年的那天下午,满树蝉声不安的闷热,知府知县遽然封了他家的大门,把全家驱赶到一个狭小空屋锁起来。五月初五,已离世两年的父亲生日当天,从北京来抄家的邱侍郎才打开门。

他想起童年,还是个小翰林的父亲,流年锦瑟,修眉飞扬,那时父亲还没后来那么忙,他每天傍晚坐在家门前石阶上,听马蹄声带回那散朗清映的身影,等父亲下马捏他的脸,教他读书,和他的生母何氏斗嘴……

那时他和同母哥哥敬修总是爱欺负嗣修,嗣修虽然是嫡母生的,却是个软蛋,动不动就哭,他们三个闹了又和好,和好了又闹……

他想起那个貌美如天人的妹妹,父亲唯一的女儿,从小得到全家不分阵营的宠爱,配得才貌仙郎,却在抄家后一声不响在夫家绝食自尽,夫家对外都只敢说她是坐化成仙……

他想起不知所踪的幼弟静修,是父亲后来最宠的侧室吴氏生的,他看着静修从一个小毛团长大,拖着鼻涕被他带着一起逃学,一起被父亲训斥,静修哭哭啼啼为他求情……

母亲和吴氏斗了半辈子,比着谁更袅娜纤弱,较着劲儿少吃饭,但在那间暑热的屋子里,母亲却搂着吴氏枯瘦见骨的冰冷残躯哭哭笑笑,哭吴妹妹为什么那么爱美,最后一顿午饭不多吃几口,笑自己早就不和吴妹妹比了,反正那个懂过她们容颜身姿嗔喜笑鼙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想起在空屋子中饿死的弟弟慎修、道修,都是十六七岁的好年纪,饭量正大,陛下忌讳别人说张家饿死了十几口人,显得他不仁慈,没有看顾好张先生的子孙,所以没人敢提,家谱上也抹去了,似乎这两人从不存在。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诙谐的于慎行打趣父亲,父亲愠怒而尴尬的表情。他想起他发现那封信,发现父亲并不完美无瑕,信念崩塌的一天,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爱父亲的——纵然他有那么多缺点。

当时只道是寻常……稠红乱蕊,漫开遍,楚江南北。唯销魂,念谁寄,故园春色。他不知道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回到江陵,那是父亲最后想回也回不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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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初稿因为看了他那时奏疏史料,于是写的实在太丧自己都看不下去,于是魔改了王锡爵来劝他的情节,加入了忠犬懋修

最近查抄家的具体时间发现居然就是五月初五,他的生日啊!一大刀。

他那两个儿子慎修道修饿死是我开的脑洞,因为我看懋修登科录上明明有这两个弟弟,根据前后兄弟推算年龄就是这样,但是行实和家谱上完全没有,就算是夭折的这么大了也该提一笔?考虑到历史上万历渣男只肯承认抄家时敬修自杀,不许别人提他家饿死十几口人的事情,我就这么设定了

乱云笺(上)【历史同人,万张,时间万历五年秋】

    「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不堪向晚檐前雨,又待今宵滴梦魂。炉烬冷,鼎香氛。酒寒谁遣为温。何人柳外横双笛,客耳那堪不忍闻。」——辛弃疾《鹧鸪天》


                                        一 惊云

     张懋修失魂落魄站在父亲书房案前,因恐惧而颤栗不止的指尖,紧拈一纸薄笺。

     御用的碧云春树笺,描金小字,幽芳莹秀。然而他没有勇气再看哪怕一眼,也无须再看——已然深深镌刻他心里,成永世难忘的梦魇。

   “元辅爱卿: 

    遽然失怙,意实可悯,然若卿去,朕情何伤?尔为盐梅,汝作舟楫,锦衾犹温,鸳枕独寒。是以朕不可一日无卿也。”

    心头影影绰绰的懵懂碎片,被短短四十六个字穿针引线连成残酷真相——这几年陛下对父亲恩宠无加,父亲偶有小疾,陛下屈尊降贵亲手调制羹汤喂食。有一回,于慎行来府小坐,他陪父亲待客,豪爽的于慎行说起陛下亲洒宸翰“责难陈善”四字赐自己,说得兴起,即兴吟了两句诗“儒术承恩逢景运,非同常侍漫登床”,笑吟吟看着父亲说:“我这字是凭我学问得来的,不是随便爬床来的哟。”得到陛下赐字最多的父亲笑得略尴尬。不久,父亲就上疏劝陛下不要沉溺书法。

    几天前,就在这个家中,父亲和他的事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以为是父亲太爱他以致暂时无视人伦,所以他暗暗欣喜,今天悄悄来到父亲书房想留些昵昵燕语的笔墨。谁知道……谁知道……他早就该想到父亲不是正经人了!

    他对父亲崇敬无已的心,忽遇狂风骤雨,大地山河俱粉碎。漫地银河水倒倾,遍天惊云照晚明。


                                       二 停云

    “元辅,你要朕做什么,你才肯留下来?”万历微圆的眼里噙着泪,带着几分年少任性怒气问,“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你说,你还想要什么?” 

    居正青衣角带,跪在他面前:“陛下,君之于臣,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臣的命都是陛下的,又怎么敢要什么?请陛下哀怜我,放臣回家为父守制尽孝吧。”  

    万历却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孝顺终究是常凡夫俗子的常理,你我何必理会。前几天看不到元辅,朕心若有所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要放爱卿回去三年!朕事事都依着元辅,这件事却不能依从。”

     居正哽咽道:“陛下,现在满朝沸腾,纷纷扰扰,三年之丧,古人所重,夺情之事,治世非宜,臣若贪恋权位不去,则上遭天谴,下触众怒。” 

    万历微露不屑:“这些人都是沽名钓誉,借纲常之说,排挤元辅,想让元辅离开朕。朕就是天,爱卿怎么会遭天谴?那些人,朕已经下令一个个廷杖了。” 

    居正悲感万加,泪如雨下:“陛下请赦免了他们,全臣清名。臣本体弱,欲留不可,欲走不能,忧虑伤身。陛下如果还念着臣,请陛下赐臣放归,不惟得尽臣父子之情,亦可保全臣的身名,来日还可为陛下效力。”

     万历笑道:“这些人挑拨朕与元辅的关系,安能赦免?元辅岂能一日离朕?朕迫切至情,元辅忍相拒绝?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卿勿再言语了。“ 

    又动容道:“已经几天没见元辅,今天好日子。元辅两个月前奏请太后,为朕选了明年三月的好日子大婚,引经据典说仲春天地交泰,合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可是朕从来不想要什么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每天只想要元辅,怎么办?”

    居正神色益发凄楚:“陛下,慎言。”

    万历却是娇痴地看着他:“朕知道先生丧父哀恸,可朕实在是想。先生依我一次好不?我亦足了愿,就放先生回家三年。”

    居正神色一凛,沉声道:“这种话也说得?居处不庄,非孝也。岂可戏言?”

    万历却不惧,迎上他愠怒的目光,莞尔而笑:“那时先皇见背不满三年,先生不也如此这般对我,以孝道为戏言?说起来,还是先生教我教得好。”

    居正默然,半响低头叹息:“是,这终究还是我造的冤孽。”

    万历见他这几天忧思成疾,容色清减,凝眸决绝,几分悔不当初的暗恨分付眉端,忍不住心荡神移,明知他在病中,又心怀怨怼,也顾不得这许多,俯身搂了他脖颈,凑上唇去。居正心灰意冷,也不去推开他,由他口唇纠缠不休。万历见他漠然清绝,更是心念骀荡,一只手伸到他腰间,扯开袍带,凑在他耳边低语:“这几天苦了先生了,且有一日受用是一日。”居正不置一词,任他肆意揉弄。万历倒是先忍不住,伸手拉开衣襟露出白玉细腻的一段肌肤,顷刻交缠在一起。 万历这几日朝思慕想,一旦得偿所愿,不顾居正此刻情冷似冰,疯狂快意中又带了无尽温柔。

    雨散云收,万历捏着他的手痴痴念道:“先生,我还是不让你走,我真的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你。你不会怪我吧?”

    居正对他的反悔早有预料,古井无波,全无失望和怒气,淡淡说:“臣早知道。

    万历尽是满足的倦怠,一脸愧疚伸手替他整理衣冠:“先生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

   居正微微一侧身,不着痕迹避开,冷言道:“吕桂林,张蒲州亦是股肱之臣,陛下无需特特报答我一人的子孙。”说完整好衣衫,径直离去。

    万历目送着颀长苍凉的背影,忽然说:“先生还记得陶潜的诗吗?”

   居正没有回头。

    万历念道:“翩翩飞鸟,息我庭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居正一顿,还是没有回头,离声悲苦:“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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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下篇,本来想写完再发,但前几天看了太岳在万历五年的奏疏心里堵了几天了,先写上半篇吧。希望在端午节太岳生日之前能写完。

太岳懋修父子前几天发生的事 见同人文《示季子懋修》

万历三年的时候居正对他做了什么,见 @prophet 太太的同人《泣露》(注意:是张万,慎入!)

于慎行那两句诗是他的原话,于东阿就是这么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