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入画屏秋缈缈

太岳粉

【史同,徐阶张居正】他复何言

*隆庆二年七月下旬。徐阶和高拱内阁斗争失败,启程回乡那天。*


    夜的针线串起支离破碎的梦,张江陵辗转反侧醒来是四更天,东边天空单薄的半圆月像绢纸剪出来的,卡在树枝间,寒凉无力,风一吹就散了。

    不多时,他骑马在遍地狼藉的月色中走向城外。


    潞河驿,很多年前,他留下那封负气的信给徐老师,就是从这里启程回乡 。几年后,他又是从这里回到了摆脱不开的京洛风尘。

    今天他来得特别早,如同孩提时同学背不出书就特意早到些,以期减缓塾师的怒气,却发现徐老师已经在等他了,望去,身影渺小孤独。


    张江陵身边很多人觉得孤独,日复一日热闹说话,开心宴饮。一觉醒来,却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人。

    他从二十三岁到现在,对孤独感受却不多。

    翰林院是单调乏味的循环,文渊阁是有点难却也不成问题的纷争,人生从登科录的几行字开始被困住,自此告别从心所欲,每天在青或绯的官袍里扮演他人期待的角色。

    可他不算孤独,他有徐老师。


    可现在,徐老师要走了,甚至可以说,是他暗中亲手把徐老师送走的。

    张江陵踟蹰前行:他生气吗?他觉得是自己的错吗?如果他责备,自己怎么辩解开脱?

    一切可能的对答,张江陵都已在心里反复演练。他自信可以让徐老师认为他并没有参与硝烟甫定的文渊阁混战,所有都是高拱的密谋。他一直维护老师,可是师兄李春芳袖手旁观,谁都不愿得罪。他势单力薄,不敌高拱。

    张江陵整理好痛惜的表情,朝徐老师走去。他甚至预想好,泣涕滂沱时要唱什么歌送行,徐老师水路扬帆,他在岸上:“玄云泱郁将安归兮?鹰隼横厉鸾徘徊兮。发忠忘身自绕罔兮,冤颈折翼庸得往兮?”



    没想到徐老师先对他笑了,蔼然春温不带怨愤。和他预期的戏本不同。

     “你来了”,徐老师已从身心俱疲的乱斗中缓过来,对最喜欢的学生言笑晏晏。王世贞说怨气再大的人看到他,都能涣然冰释,除了高拱:“这算不算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张江陵默契地接上玩笑,气氛顿时纾缓不少。

    那时士人送别,都爱引几句诗词曲戏,几年前,张江陵在这里送老师的弟弟徐陟,徐陟拍着他的肩膀唱《琵琶记》“去时犹有张老来相送”,张江陵想到后一句“回时不知张老死和存”,气得面色发红。

    徐陟回南方后,徐家在松江兼并了上万亩地。高拱经常和张江陵说,江南大族猖獗,穷人流离失所,等他身居首揆,两人要同心匡正时弊。张江陵深以为然。


    ......

    “张君”,对他深相期许的何止高拱?一入翰林院,徐老师就称许他沉毅渊重,“他日即荩臣重国矣。”

    徐老师的吴侬软语很好听,宛如曼歌。

    他听说上古青丘国有九尾灵狐,身段柔软,歌喉动听,隔山唱着“皎皎白狐兮,身如明月色如花,健康贤淑兮宜室家。既见君子兮,胡不喜?愿携手兮话桑麻”,诱惑了大禹。

    他提醒自己切不可受娇小白皙迟暮美人的诱惑,甜糯温软的豆沙汤灌下,失了心神。

    小个子的徐老师那时才入阁,叨陪末位,夏言斩首后,首揆是严嵩,其他辅臣或聊充伴食,或黯淡离场。
    徐老师拉拢他,无非是想引为党羽。严嵩也看重他,颇有延纳之意。张江陵决定在两人之间周旋。     他也给严嵩写应酬文字,是他的自保之道。而徐老师这广有羽翼的阁臣,竟也对严嵩谄媚逢迎,甚至把稚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

     张江陵心里不免鄙夷。
     但他郑重起身,无比诚挚:“他日果如恩师所言,学生定当犬马以报。”

    只是相互利用,你添一道登天揽月的青云梯,他多一柄削铁断金的寒月刃。

     ......



    “还在替为师担忧?”徐老师见他垂目思索久久无言,笑道,“为师年事已高,叶落归根是好事。俗朴到庭文牒少,山深入馔蕨薇鲜。”

    他记得这是徐老师年轻时,忤逆首辅,被贬为延平推官时写的诗。大家都说翰林清贵,耐不得繁务,孰料老师做得极好。

    离开了徐老师,他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白皙温柔,说着好听吴侬软语的人了。


    ......

    昔日,师兄杨继盛弹劾严嵩,下狱受尽酷刑,徐老师不发一言。张江陵也没有在严嵩面前为杨继盛说过什么。

    张江陵怀疑徐老师,是隐忍,还是毫无心肝,只要官爵?


    徐老师有时会把许给严家的孙女抱到膝头,慈爱地为她梳理头发。


    他终于按捺不住,留下一封指责徐老师不该懦弱的信,离开京城回到家乡。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肮脏官场,没想到几年后,他还是回了。

     回来时是冬天。徐老师邀他去白虎涧打猎,落入陷坑的饿狼利爪徒劳在坑壁刨抓,跳跃又重重坠落,血红凶残眼睛,低声威胁的嚎叫,张江陵甚至起了惺惺相惜的恻隐。

    徐老师毫不犹豫用矛尖刺穿狼咽,殷红的血喷溅在积雪里,触目惊心。

    “冬天,狼没处觅食,体力不够,雪地会留爪印,是捕狼最好的时候。”徐老师擦拭矛尖的血迹。


    他差点忘了,老师年轻时也是舟中偶遇大碗喝酒,一口气吃五十个馒头,对着权相毫无惧色,惹得天子在柱子上刻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贬去山势险固,瘴烟弥漫的延平府。

    老师像南方的青瓷,脱胎于污浊的泥,烈火灼烧,化成柔和深沉。


     ......



    “况且,家里那帮子弟也该我回去管管了,要不早晚惹出弥天大祸。”

    "学生在阁一日,定为恩师保全一日。“张江陵赶紧表明心迹。

    他想起曾经以寒月刃自喻,寒月刃是战国时徐夫人结皓月之灵铸成的名刀,无坚不摧。赵王派一百二十名武士围攻徐夫人夺刀,徐夫人最终力竭,以刀自刎。赵王得到刀以后,经常梦见徐夫人索命,不出一年亡国。寒月刃也下落不明。这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故事,两败俱伤。


    徐老师要走了,从此以后,他没有了可依赖的人。京城还会桃红柳绿车水马龙,这些温柔曼妙的事却都像隔着帐子,和他彻底无关。徐老师走了,也把他从二十三岁起,生命里烟雨杏花的那一部分彻底带走了。

    张江陵觉得自己从此就是那头狼,孤独在雪中觅食独行,竭尽全力避开陷坑。


    ........

    严嵩在众叛亲离中凄惨死去的讯息传来那天,坐稳首辅之位的徐老师手抖得拿不住茶盅,头一遭在张江陵面前流露了脆弱易碎,“去,写信给分宜县令,给他安葬。用你的名义,对谁都不要说是我的意思。"

    张江陵心里有些冷,他不是徐老师的唯一,没法参与他的过去。

    许配给严家的孙女已经消失。为了徐家清誉,这个及笄之年的孙女不得不自尽。张江陵想起雪中的徐老师,毫不犹豫用矛尖刺穿狼的咽喉,他原本就是那么心狠的人。

    而自己,也会像这个少女,在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消失吗?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可他别无选择,通往最高处的道路只有一条,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怨谤盈世,哪怕中途被弃若敝屣,他也要走下去。

     ......


    他设想过和徐老师分道扬镳的一切可能,也许在巅峰终有争夺,也许在这之前就被他厌弃,只是没想到,自己才是先背叛的那一方。

    隆庆二年,他最终在内阁乱斗中选择了高拱,背弃了徐老师。
    “他日果如恩师所言,学生定当犬马以报。”官场说过的话本就不必当真,如逢场作戏。

    想到作戏,他忽然想起“去时犹有张老来相送相送,回时不知张老死和存。”


    “回去我终于可以看到细娘。”

    那个孙女没有死?张江陵一怔。

    “那时不能再嫁去严家,若是悔婚又徒惹非议。我让她悄悄回华亭,躲在庵中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张江陵想起无辜少女,因为长辈的恩怨,只能黄卷青灯岁月蹉跎,有些恻然。可岁月对他何尝又不残酷?如果年华荏苒一事无成,虚负襟怀,更是终天之恨。


    恩师,我终究只能这样选择。这是你教我的无情。大丈夫既以身许国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


    "我回华亭以后,朝中有什么事写信给我。我走了,有人还忌惮我,一心置我死地,你当日说的话还记得吗?“徐老师哪怕有求于人,也优雅雍容。

   是时候了,张江陵问出徘徊数日的问题,“我只想知道,恩师是怎么看我。我不需要原谅。不管回答是什么,我都会竭力保全师相此生平安。”

    问罢,他屏息等着老师最后的裁决。


    半个时辰后,张江陵在岸边目送徐老师扬帆远去,他什么歌都唱不出,寂静无言。

    方才,徐老师听完问题,仍是优雅雍容:“你心里想做的,是我想做不能做的。我牵扯的太多,做不到的事,留给你来完成。如果你愧疚,就不算我的学生。”

   “如果你不能懂,也就不算我的老师。”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这是隆庆二年七月,还有很多时间留给他来完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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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和@徐阶今天的阶正文对上了,默契联文。咸鱼两个月的复健之作,写得很散😂但还是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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