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入画屏秋缈缈

太岳粉

【史同,张居正x顾氏】何处梅花不可寻

      嘉靖十九年。

  他第一次知道“顾青梅”这名字,是个碧山如洗的春天。他十六岁。

  三月三日,江陵的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人群里有人唤了声“青梅”,他的母亲一扯他的袖子,悄声指给他说,这就是和他定亲的顾秀才女儿。他负气扭头,却又忍不住看去,是个月白衫鹅黄裙的女孩,眉目舒朗,无一丝媚态。

  他家是军户,从洪武年间开始,世代须有人应役。女子多不愿嫁军户,何况他家那种并不宽裕的光景。母亲说过,顾秀才发妻早亡,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知道他人才出众,也不嫌他家寒微,情愿把女儿许配给他。

  他一直心存感念,他长得好,又有聪慧之名,十二岁就进学中了秀才,莫说在江陵县,在荆州府也是独一份。可这又如何?他爹也是秀才,还不是屡试不第,又不肯放下身段营生,潦倒半世,全家困顿。


  这年秋闱,十六岁的他竟然中了举,湖广第三十名,诸生中最年少。湖广巡抚顾璘解下犀带赠他,和他结了忘年交,说他以后要当一品官。他骤然成了香饽饽,几家富户上门劝他毁了婚约,娶自己女儿,听说里头还有容色昳丽的——这也不奇怪,富人家的闺女,绮罗娇养,本就比蓬门荜户的姑娘好看些,辽王府的郡主也很美,他不是不知道。

  母亲偷偷问他什么主张,人往高处走,若是要悔婚,家里也总有周全之法。



  嘉靖二十三年。

  他二十岁。第一次上京赶考进士落榜,风尘仆仆抵家,已是江陵的夏天。他和新婚一个月的妻子泛一叶小舟,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他在江心洲的亭中凝视着她的眼眸,眼里有笔底写不尽的星河璀璨。

  ——谁家羌笛哪堪听,何处梅花不可寻?他念了一句诗,江心洲盛开着几丛绿萼梅,这是稀有的花种,白莹莹的瓣上嵌着一层翡翠样的青色。“青梅,这花就像你的名字。”他对妻子说。


  他回忆起那年对母亲的回答:“君子不因穷达而易辙,况且顾家昔日从未嫌弃我们,我怎能一朝得志便负心?”

  那不久之后,他爷爷去了一次辽王府,回来就不明原因地死了。遇到孝期,婚事也就耽搁了三年。


  他挽着顾青梅的手,她劳作惯了,纤长的手指并不柔嫩顺滑,却有现世安好的温热。飒飒江风吹起她风鬟雾鬓的碎发,酥酥地拂上他的脸。



  嘉靖二十五年

  “你为什么总是去辽王府!?你不记得你爷爷是怎么走的了吗?我爹的事你也不在乎了?”顾青梅单薄的肩膀气得颤抖不住,伏在书案上哭了出来。

  辽王的暴戾出了名,横行恣肆。几个月前,辽王府强拉壮丁去瘴疠深山伐木修道观,顾秀才满腔义愤出头争论,被活活打死在街头。

  他不能告诉青梅,辽王殷切邀请他这个声名远播的才子去府上吟诗作画,为的是附庸风雅;他也不能告诉青梅,他不想去,每次他看到辽王府的煊赫辉煌的高墙,就想起辽王贪婪吸榨民脂民膏,想起两个亲人的死;他更不能告诉青梅,他在隐忍,等着有一天,所有的屈辱都将变成利剑出鞘,澄清天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什么都不能说,连最亲近最在乎的人也不能。


  难捱的沉默。

  “你也只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吗?我看错你了。”顾青梅擦拭了眼泪,冷声道,“我还听说,你当年不愿悔婚,并不是守信。只是你心太大,料得自己有平步青云那天。寻常的富户不入你眼,不如给自己树个然诺君子的好名声。对么?”


  “正是。”无端的揣测激怒了他,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令他后悔一生的两个字,扎在她的心上。


  秋天他即将赴京赶考,青梅还对他爱理不理。他们已经几个月没好好说过话了。他几次想道歉,又下不了决心,只能埋头书斋,想着这次若能高中,以后定有补偿青梅的机会。揣摩制艺之余,他也写些针砭政势之文,他不解的是,这些稿纸总会从他案头不翼而飞。


  启程那天寒露微霜,全家相送,却遍寻不见她。他左等右等,只得怏怏上路。

  行到江边歧路口,晨曦映出一道身影,是青梅。

  她迎过来,把香囊系上他衣襟,说是这些日子缝的。“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她说那些文章是她拿去读了,她明白了他的襟抱。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她说近来不太平,流寇四起,赶考的书生常常有去无回。“你能不走吗?”她问了一句,又笑了,像是知道自己问得可笑。

  江风带起她裙角翩跹,泪痕漫浥的脸洁白如易碎的梅花瓣。他不忍,却只能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她拉住他的手,缓缓低头:“万一……万一……你总得先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嘉靖二十六年

  “殿试二甲第九名,张居正”。

  雍容肃穆的奉天殿,天低云阔,弦歌酒宴,接杯举觞。填登科录的时候,他郑重地填“娶顾氏”。他喜欢青梅这个名字,会馆的院子里也有一株绿萼梅,可他没法在登科录写她的全名,只能一遍遍在心上写。


  家里来了信,他欣喜若狂拆开,算日子,青梅也该分娩了,是报生的信吧。

  裁纸刀砰然坠地。

  顾氏,卒于嘉靖丁未年正月二十九。他落笔纵横挥就锦绣文章时,原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匆匆赶回江陵,看到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他生疏地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抱住,孩子圆润的小手搂着他,温热的后颈有婴儿独有的甜香。他才知道孩子是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他去她遗物中寻出那些稿纸,行行都有泪痕。母亲转告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天下为重,勿更相念。”


  他孑然一身回到京城。年末,家里又来信,儿子也夭折了。

  满城梅花一夜之间全部凋零。




  十三年后,嘉靖三十九年。

  他三十六岁。从翰林院辞官回家已经六年。往日的喧嚣好像一场浮着金粉的梦,年少时的颖敏绝伦,巡抚忽如其来的赏识,殿试的春风得意,恩师徐阶的提携,都渐行渐远。顾氏去世五年后,他终究还是续弦了,妻子温和平顺,丝毫没有顾氏的倔强棱角,几年来,不觉稚子成行。他在家乡荒外筑了个小园,晴耕雨读,闲来教幼子读书写字,远离官场污浊漩涡。除了还是避不开辽王府应酬的梦魇,其他一切都称心安好,生活惬意如镂花窗里的一叶芭蕉。他想,一辈子就这样淡然度过也很好。

  他在书斋读书,偶尔会想起顾氏以前从窗前走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个寒露微霜的秋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十四年前江边离别的歧路口,青梅临风伫立,江风吹起她的风鬟雾鬓。梦里的青梅问他要走哪条路,他看过去,一条通衢大道,万里无尘,碧桃满树,蓬蓬远春;另一条积尸莽野流血川原,荒烟萧瑟千家野哭,是青山白骨无人收,是简策功名终成土,是倾尽天涯知己泪,是痛哭招魂向何处。

  他走向第二条路。

  青梅点点头,把香囊系上他衣襟,又为他拢了拢发冠,飘然远去。


  他惊醒。何处梅花不可寻。她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生命也是她的生命。

  他点上灯展开纸,给恩师徐阶写信,说他想重回官场。



  又十七年后,万历五年。

  他五十三岁了。天下早已没人直呼他的名字,日益深沉的皇帝还是一如幼时叫他“张先生”,有的人叫他“师相”,有的人叫他“元辅”,还有人用他的号太岳写了对联“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一年他父亲去世,满朝官员喧哗着让他回家守制三年,还有人冲到他父亲灵前讽以孝道,他不是没有想过暂避锋芒,可皇帝不让,皇帝说一天也离不得他。

  他甘愿以藐然之身横当天下之变,可他如何面对这举世非之声名扫地的激愤。他把自己关在书斋,研墨作文,写完即毁,从不示人。这是他多年积习,就像昔日写了文章,顾氏悄悄拿走一般,他的文字,只给她一个人看。

  黄昏的时候阳光洒满一室,这是几十年前一样的太阳,窗外一瓣梅花飘落到他的衣襟。他对那些非议已经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就像阴影随形,在光芒背后相伴。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万历十年

  他这一生,旁人说他有很多对不起的人,譬如被废为庶人的儿时玩伴辽王,譬如骤然下野的昔日盟友高拱,譬如劝诫夺情被打得血肉横飞的言官,甚至还有人说他揽权对不起那位深居九重的皇帝,倒也不管他当元辅这十年,无一日不是履霜戴月,五更天就到阁中,从日暮西沉的深渊里,像最细巧的工匠一般,倾尽此生,造就“太仓粟支十年,太仆积贮至四百万”的崇华盛世。

  他初听到这些话时颇为不快,听多了,也就清风过耳。他心里只觉对不起一个人,青梅。


  连月病痛折磨,他素来仪容峻整,于是独居一室,不令任何人见到他憔悴的模样。他拿出随身的陈旧香囊对着烛火端详,虚弱的手没拿住,烧焦了香囊一角,滚出一枚五彩斑斓的小石子。

  人老了,近处的事记不得,越远的事越真切。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他七岁的夏天,也和寻常孩子一样贪玩,曾经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孩,每次他爬树摘石榴,总在树下替他望风,他也拿石榴送给她。有个午后,他和她在江滩边捡了一瓦罐五彩斑斓的小石子,又在树下一起作了标记埋了。接着他和她在江边用瓦片打水漂,他母亲忽然寻来,他一慌神,瓦片失手飞到她耳后,还挨了母亲好一顿打,第二天他就被送到族学读书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他才想起,青梅的耳后,是有疤的。


  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他安然睡去,这次是个极好的梦,他梦见了青梅,梦见了江心洲的梅花柔纷,梦见他用五色彩石补苍天之缺,自此无苍生疾苦,永远风调雨顺河清海晏。他这一梦,就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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