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入画屏秋缈缈

太岳粉

一则杂谈(张居正有没有考虑过他的身后)

    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屏屏已经说得太好了,说不出来。就从女友粉的角度补充。

     第一次读到太岳的《示季子懋修书》,是在晚自习的试卷阅读题。长三角阴冷的冬天,惨白的日光灯,窗玻璃上都是呵出的水气。整整一节自习课我都在想这封信,心里很暖又很羡慕,甚至想哭。

    他对子女极好,好得不像那个时代的传统严父。懋修落第,他写这封信并没有居高临下说教,尽管他已经位极人臣。他说懋修从小就聪明,他寄予厚望,说自己年轻时在科举上也走过弯路,最后的“既然你让我不要管你,我也不敢多说,但我还是要最后说两句”,然后继续开始说一堆话,亲切又有趣。


    懋修5岁的时候,和太岳的朋友之间发生了一件趣事。20多年后,太岳写信给那个朋友,还是提到“你还记得吗?懋修就是当年那个机灵的小朋友”。


    李维桢在祭文里说,他对唯一的女儿特别疼爱。


   当时阁臣儿子只要中进士,都有人议论弹劾,连才高天下的杨慎也一样被人讥讽,编排说是李东阳给他漏题。

    而他在元辅之位,尚且为敬修落第的事放下面子和考官争执——好吧,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沈一贯为了刚直的名声坚决不录取他儿子,也不见得公允。顺带说一下,他因为儿子落第停那年的庶吉士馆选也是谣言,明代旧例逢庚、戌年不馆选。

  万历朝有几个阁臣害怕言官疯狂弹劾,为了自己的清誉,按着儿子不允许参加科举。而他从来没有,即便到了万历五年之后他因为夺情在士林形象一落千丈,他也没有阻止过。


    他是改革家,他也是个好父亲。他的伟大不在于他冷冰无情,而在于他心底始终有对生活对家人的眷恋,却还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他想保护大明,也想保护他爱的那些人,他背负的终究是太多了。


    敬修到最后一刻都抵死维护父亲的名誉,嗣修懋修他们流放了近50年,受了那么多苦,晚年回忆起父亲还满是温情和崇拜。一个人若是年少时感受过美好,以后一生颠沛流离,心底也是暖的。我设想过敬修他们童年时,在家门口盼着还是翰林的父亲骑马归来,暮色四合,山川温柔。


王家屏的六必居酱瓜:

     自从关注张居正以来,一个问题就萦绕在我心头很久:张居正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的身后?他究竟有没有替他的儿子着想?

     答案是:有。而且他尽了最大的力。

     但是他没有料到万历和朝野的反扑会这么剧烈。


注意,导致张居正被抄家、整个家族这么惨烈的原因,是万历和朝野反扑的共同作用。缺一不可。

没有万历的允许,朝野(豪绅aka绝大多数官僚们)绝不敢对如日中天的张党下手。没有反对新法的旧豪绅们的推波助澜(并“杀鸡儆猴”给未来可能的变法大臣看),事情都不会闹成这个局面。

下面一一来谈。


1张居正为他儿子做了什么?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明朝进翰林意味着什么。

明朝官场分浊流、清流官。清流官顶层是翰林,其次是御史,没有其他。其余的,哪怕你是能和内阁首辅叫板的吏部尚书,也只是浊流官。

而咱大明还有个铁律,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每年三百进士只有不到20人能入翰林院,不到10人能留下。

据王世贞统计到万历十六年为止(他的书定稿,也差不多是张居正去世的时期)一共一百位阁老,只有8个不是翰林,这八人入阁的理由清一色都是媚上,为士林所论极不齿。

因此,翰林们有个外号,叫“储相”。见到六部尚书都不用避轿。这是官场多大的特权!

除了极高特权和一步登天,翰林也是个不受干扰的清净部门。它的晋升体系完全独立。外朝四品以下由“吏部文选司”决定,四品以上由吏部尚书带领廷推决定,三年一察。而翰林独立于此系统,自己有一套班子,九年一升,直接由内阁决定。

有人好奇问了,内阁和翰林院是什么关系?答案是:内阁(文渊阁)本来是翰林院内部的衙门,他们是一体的。“大学士”为什么叫“中堂”?因为他的座位在翰林院正堂中央。

这样,就可以理解张居正为什么将他的几个儿子送入翰林院——

在官场潜规则中,翰林院是与世无争、最能保护他们的一条青云路。

而他另外一个儿子,荫了锦衣卫南镇指挥使。这也是一个躲避纷争的地方。


问:张居正有没有替儿子们考虑过?

答:他考虑了。事有不预,在翰林院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充其量不受重用,也不可能被抓起来找个理由弄死。


2 你说张居正考虑过“事有不预”,有证据吗?

姑且不谈翰林本职是修史,所以又叫太史,而史册中十个变法九个扑街,张居正没理由相信自己能例外。

充其量也就是做商鞅:死了新法保留;或者做王安石:人走了神宗继续执行新法,但最后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二者的区别而已。

姑且看看张居正在自己书信里怎么写:

A

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未知故我何似。

张居正《答罗近溪宛陵尹》

王安石绝笔诗叫“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张居正一直都清楚他不过是迅烈疾风中的一朵孤焰,随时会成为第二个王安石。


B

顾涓流徒烦于注海,而寸石何望于补天……苟利国家,何发肤之足惜。

《万历九年上疏》

他清楚只是徒劳,反扑的力量必将存在,但依旧试图把国力恢复出厂设置——重新查出的田亩达到开国的九成!这意味着得罪了多少人?!


C

孤数年以来,所结怨于天下者不少矣!憸夫恶党,显排阴嗾,何尝一日忘于孤哉!

《给河漕按院林之源》

张居正早知道自己干新政这事儿是结怨天下。

有人要问:知道你为什么还干呢?注意,这里的天下指的是天下豪绅。而不是百姓!老张新政得益的是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被减轻了,相应的,分摊到地主头上)

但人尽皆知,百姓是不会说话的。会用笔杆子的,是老张得罪的“豪绅”们!


D

亦自知身后必不保。

《万历野获编》卷九中,张居正对友人信

张璁的例子可不远,在嘉靖宠爱之下,他只是试图清丈京城附近的皇庄,便被几度弹劾罢官、毁誉参半。而张居正可是动了全国各地的蛋糕。孰轻孰重?

他知道,可依旧矢志不移。


E

“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得保首领以辱国家。乞不肖之身,归伏陇亩,以明进退之节。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

万历九年给徐阶信,张居正又进一步谈到了这种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局面。


还有太多信件不表。这一节的目的是论证:张居正早已经预料到身后事。他预料到必将遭受来自“旧党”的反扑。

事实上,在万历五年夺情事件时期,已经有人在长安街贴满了匿名大字报,说“江陵欲反”。

这还是张居正秉政时期。等他死后,人走茶凉会到什么地步?



3那么,张居正预料到旧党反扑,他为何不做准备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张居正的新政为什么没有接班人?

答案是,在皇权不受制约的年代,无论他选择了谁做接班人,只要皇帝万历不同意,新政就白搭。

而张居正不是没有选接班人:他选择了万历做自己的接班人。


结果我们都看到了,万历带头唱反调,为了争权夺利,宁可不要新政红利。某种意义上,张居正也没错。哪怕他选了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入阁新政,万历要唱反调,周亚夫都给你整下狱去。

张居正一死,江南四府重新划定鱼鳞册,册上的田亩瞬间少了70%。根据“谁得利、谁犯罪”的基本政治规则,大家都猜得到是谁背后策划的是谁。


故,张居正预料到了。所以他寄希望皇帝像宋神宗一样,能继续推行新政。只要新政继续,大明财政不垮(十年前,国库入不敷出,十年后,张居正留下了一千万两白银盈余和积满的太仓库),他自己被清算不算什么。


故,他培养小皇帝竭尽全力。而在万历六年前,小皇帝对他恩宠到两个人坐在屏风后说悄悄话的地步。


万历六年后,尤其是丁忧又赶上大婚后,张居正面临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放权走人,还是死磕新政?

(实际上有人“替”他做了选择,在张居正留家守丧的时候,内阁次辅吕调阳接受百官朝拜,并移座到首辅。所以张居正一回来,吕就“病辞”了)


张居正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很多:1冯保、太后出于自身利益不让他走(当时万历的权势还排不到前三);

2张党不让他走(李幼滋:死可死矣,去不可去。);

3虎视眈眈的旧党,意味着新政不让他走。


他退一步,下一步就是废新政。对张居正来说,新政比自己命都重要。因为,黎民百姓的命,比他自己命重要。


而他就是在这样有清醒认知的情况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止是虎山,根本是悬崖。


他替儿子们竭力谋求一个相应隔绝的环境,不让他们参与到新政事务来(这点和王安石不同,王雱是他的第一接班人,可惜早亡),为的就是避免牵连。

他期待过“朕看护子孙”吗?没有。他期待过“捧日纯忠”吗?没有。

他唯一的期待是小皇帝能当好接班人。干好新政。倒张没问题,任何一个权利中枢交接,都伴随着洗牌。


但出乎万历预料,倒张这个政治信号被过度解读成了“倒新政”,言官如鸟儿出笼(万历是故意放纵言官打压内阁的,从此埋下了清流vs内阁的对立局面祸根,到后面演变成东林党vs内阁),开始四处泼脏水。在这样情况下,局势迅速恶化。

而这个时候,不是谁说要刹车就能刹车的。也不是谁都敢站出来说要刹车的。


从此,倒张=倒新政。

万历:看看吧!你们还敢做威胁皇权的权相吗?

但真正得意的是豪绅:“看看吧!你们敢再搞新政吗?”
“就是这个下场!殃及子孙啊。国朝从未有过的酷烈啊!”


后来竟然连身为皇帝的崇祯带头都没办法搞起来——已烂到根了。



4 是偶然还是必然?

倒张是必然。正如嘉靖掌权、杨廷和必定下台——不然你以为张璁真吃了豹子胆,一个新科进士叫板首辅?

隆庆掌权,徐阶必然下台——高拱才是隆庆意中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把戏老规矩了。万历掌权,必然清算张党。


但是倒新政,对于朝局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

不知道大家观察过潮水没有,潮水褪下,下一波必然更高涨。旧党就盼着老张死。然后乘着机会利用倒张,浑水摸鱼成倒新政。

所以张居正这么惨,本质原因不是他什么鬼扯的“刚愎自用”,威摄皇帝——对这个咱就问一个问题,不先一言九鼎,成为权相,你怎么搞新政?先淹没在广大人事斗争的海洋里吧!

本质原因是:他要新政。

等式:张居正要新政=他必须一言九鼎=他必须当个权相=新政得罪了全天下90%官僚=一死必然被清算


肯定有人要说了:舒舒服服当个人人歌颂的芳草宰相不好吗?干嘛折腾自己啊?

答案:如果张居正这么做了,那大明已经亡在了国库空虚没钱打宁夏/朝鲜/任何一大战,从而提前农民起义,明亡于万历,over

如果张居正这样,他也不是张居正了。




5 反对一个洗脑包:万历清算是因为老张过于严厉

一个合格的政客,情感和利益是分开的。那万历是什么样的呢?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指着言官们弹劾的奏本,对日讲官于慎行笑着说:“此皆套子。”

请注意,才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就知道这是言官的套路!那他会不知道,张居正死后言官弹劾的套路吗?


万历一开始就有极为清晰的头脑。在政治上,一切情感本质上都是拿来自己开刀的借口。

张居正对万历堪称苦口婆心,毕竟是拿他当接班人教的。万历不负所望,成功揽权(迅速边缘了本来排序在他前的冯保、李太后)


而这一“张居正咎由自取”的理论,基本可以等同为“受害者有罪论”,产生这一理论的根源,其实是皇权洗地论。

窃以为,请不要再吃清流文人的洗脑包了:他们自然要为自己干的“倒张”正名。新世纪了,你们还要做豪强兼并代言人的“精神清流”吗?


只反驳一句话:什么样算不严厉?

对万历温声和气?下一秒言官分分钟弹劾,无大臣之体。

对万历掏心掏肺?他是首辅,是正国级领导人,游走宦场二十年,不是傻白甜。还会被万历辞退。

老张和万历谈笑风生有过,互相引为家人礼有过,明实录太多不录。那时候,连万历都不嫌弃他严厉,如何轮得到你来嘴皮子一开合就盖章?

请不要做青年历史发明家。




题外话:老张是儒家还是法家?

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法家往上推,祖师爷荀子可是儒家。儒表法里一直是精诚合作,内圣外王。

张居正并不以文学为主业,也不以经学为主业,所以他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大儒,他只是个政治家、改革家。

王安石是以“经术定朝纲”,他有新学。但老张非要说的话,用他自己的话——

吾平生学在师心。


管他儒家法家,能让百姓少受苦、吃饱饭的就是我的道!


这就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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