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入画屏秋缈缈

太岳粉

长河渐落晓星沉(太岳bg)


    我一身素服坐在菱花镜台旁,暮色渐渐吞噬白昼,幽暗的烛火在镜中闪烁,宛如童年县衙后院碧树青天的流萤飞舞,又如那年上京途中寒夜荒原的孤坟青磷。我手心握着一包野葛,交给我这毒药和几页发黄的尺牍时,那个眉眼模糊的厨娘冷笑对我说:“凤磐公让我带句话给你——‘张江陵不讲孝道,你也不讲吗?’”


     江陵回来了,我慌忙把野葛推进黑漆妆盒,若无其事起身迎他。

     夺情时崩溃极致的狂乱,别院假山的深水幽泉,自从有了孩子,他几乎日日都来看我。可这事却要瞒着所有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了结,现在已经是春三月,再下去衣衫渐薄,想是瞒也瞒不住。他说他总有两全之策让我放心,然则我总疑心他自己都未能两全,夺情时汹汹的非议还历历在目,拿什么来保全我?

      何况还有张凤磐转交给我的陈年尺牍,十几年了,不知他从那里搜罗来的,是江陵的字。我六岁时的家破人亡,竟是因为这样?


     江陵放下绣帏,我低低提醒现在是孝期,不合适。他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更不合适的?我脸一红,只闭眼说:“那你轻些”。

    实则我的想法无关紧要,他想做的事,我从来都抗拒不了,我也从来抗拒不了自己的命运。

   风尘暗沧海,浮云满中州。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久得像午后漫长徒劳等待一场暴雨酣畅淋漓的解脱。


      初春的第一场暴雨竟然哗啦一声来了,云间倾盆直下,电闪雷鸣的绣帏里,我又想起厨娘和我的对话——-

    “凤磐公,他是精通医理的。你有什么事瞒得过他?这几个月相爷吩咐你饮食不放茴香、桂皮,去岁秋天厨房蒸蟹,相爷还特特叮嘱不要让你瞧见。凤磐公早就猜到了。你以为相爷会让你把这孩子生下来?一碗毒药就结果了你。你不如听凤磐公的,把这野葛放茶水里奉给相爷,这毒发作起来慢,不察觉。事成之后凤磐公给你找个地方,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养着多好。”

   我心一横,道:“那若这孩子不是相爷的呢?便没人弹劾他了。”

    厨娘似乎早有准备,轻蔑打量我一眼:“那相爷断断不会容你。你还是个死。”

    我打了个寒噤,没想到凤磐公在相府暗藏眼线的心机至此,一个看起来大字不识的厨娘也如此沉着敏捷,逼得我毫无退路。

 

    我该动手了。

 

   这时江陵对我说:“我的假已经准了,后天就动身回乡,这一走三个月,算日子回来你该生了。”我垂首浅笑不语,心里却想着他是看不到这天了。

   他又说:“把你这样留在家里我不放心,我已找了个住处,你暂且搬过去。等我回来总有计较。”

   我迎上他的目光,想起他对我的诸般体谅,心尖一疼,是,我就等他回来再动手吧,他十九年没回家乡了,让他清清静静回去。

   而我......也是自从六岁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农历六月,大暑,再过几个月,江南的蟹又该送到京城送进相府了。我忽然想起那蟹也是可怜的,在蒸笼中煎熬,就像我局促于这一方闷热狭小的产房中徒劳挣扎。

   江陵是正午时匆匆赶来的,还是青衣角带。

   他说他对不住我,他冒雨日夜兼程,是今天一大早回京,回来便入朝去云台门召对了,现在才来。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应当这样国事在前,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刚才听说他就要来了,我挣扎着起身,斟了盏茶。

   ……


   我现在倒是不太疼了,倚着床头,悠悠转动着已经空荡见底的青釉茶盅,说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家父本是嘉靖二十三年的两榜进士,在浙江当着县令,你一句“干脆让浙江乱起来”,他就活不成了。  

   他一凛:“谁告诉你的,这些事不该让你知道。”

 

    这是默认了。

   我说你们这些严阁老徐阁老高阁老的争斗,谁是谁非我也不懂。只可怜那些芝麻小官,你们一个转念,就断送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沉声说:“婼儿,我不该为了掩人耳目让你来这里生,京里的名医,我个个都相熟。我遣人去请,孩子保不住,总能保住你性命。那些御史要说什么让他们说去。”

  凤磐公说的没错,这野葛的毒性发作慢,不察觉,话还是能说利索的,到最后也只是慢慢睡着去了而已,容颜无改。比起我惨死的父母,这是好了太多了。

 

   我惨然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像你早先那位夫人。我什么都知道,我不在乎。”

   他声音沙哑着让人去把几家名医都速速请来。

 

   那一刹那我开始后悔了,六月的天,我的身体忽然如坠冰窟。我拉住他的袖子说我不恨你了,你让大家都走,你和我再说会话好么。

   他点点头。

   我说我那随身带的黑漆妆盒,里面藏着一包野葛。我问如果我要用这来杀他,他会如何?

   他的怜悯只让他迟疑了一下,冷冷说:“那自然是留不得你,连带给你药的人。”


   我闻言倒是笑了,果然他还是那个他。

   他让我等医生来,别胡思乱想,诸事说开了就好,他以后会补偿我的。

   可是你已经没机会了呀……

 

    我以为我不会哭,可我竟然哭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真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这药是救不回来的,我早就有了这打算,这杀父之仇跨不过去,可我却有了你的孩子。这药是张凤磐让家里厨娘给我的,让我杀了你,可我舍不得,这事查得到,妆盒里还有他找来的你以前的信,你要提防他。你进门之前我就喝了,现在我活不成了,可我后悔了。

    我开始喘不过气,歇了一歇说我真的错了,我不想让你再受一次弹劾,这样你可以报我个病死无人理会......可我真的后悔了,如果还有选择,我情愿和你一起面对。

   我的眼前朦朦胧胧浮起江南的秋风天阔,用了最后的力气说我求你一件事,家父死的时候我还小,如他确是无辜,求你帮他昭雪,我两个兄弟去了辽东,如还活着请放他们回乡吧。

   他说好。


   我再也拿不住那薄薄的青釉茶盅,一声落地,瓷片粉碎。

   那一刻我看到银河在我眼前沉了下去。

(完)

———

标题来自李商隐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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